久等了,第二章。
一辆马车从云京城外飞驰而入,车幔边沿挂着的朱红色璎珞穗子被风吹得四下摆动,车身上铺了厚厚的毡子,看上去极为暖和,车轸上是用金银丝镶嵌而成的朱雀纹,华丽精致,翩然欲飞,正是南境祝家的家纹。
那马车进了城,坐在车舆外的车夫一抖缰绳,刚刚还撒腿狂奔的马儿打了个响鼻,立刻慢了下来,马蹄踏在云京的石板路上,发出哒哒的响声,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境。
车窗上厚重的帘子被掀开了一个小缝,露出了一双琥珀似的眼睛。
那明显是一双属于孩童的眼睛,大而有神,骨碌碌地转个不停,像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很。可凛冬的风裹着些轻雪从那小小的窗缝里吹进去,使得里面那位年轻的客人不得不放下了帘子。
吱呀吱呀的车轴声停了下来,马车正正好好的停在了白府门前。
“夫人,大少爷,咱们到了。”车夫站在一旁静立片刻,一个年轻的妇人挑开车帘从车上下来。她穿着一条金纹白底的大氅,颈边一圈绵密的绒毛更衬得她眉眼如画,俏丽可人。
她回身又从车里抱出了一个白团子,仔细一看,是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童,看起来不满十岁,半张脸都陷在大氅的绒毛里,只露出一双眼睛,流光溢彩。
那女子看着纤细娇弱,可抱着半大的孩子却丝毫不显费力。
小童初从暖和的车内出来,被陡然路过的冷风吹得浑身一颤,他缩了缩脖子,将脸埋在了女子的肩膀上,“娘,我冷。”
那女子笑起来眉眼弯弯,一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,“阿弦乖,等下走动起来,便不冷了。”
这时从白府大门里快步走出一人,“阿袖!今年怎么提早来了,也不早些通知我一下。”玄色的外袍绣了青色的龙纹,眉间点梅,华贵无双。
阿袖闻言粲然一笑,“家里有事情还没处理完,夫君后天才能来,我便早些出发,带着阿弦来找琬月姐姐玩。”
她将怀里的孩子放在地上,“阿弦,这是娘亲的好友,你就叫她……嗯……”阿袖葱白的手指点着下巴,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,“就叫漂亮姨姨好啦。”
“漂亮姨姨!”
“胡闹!”琬月的脸上瞬间红了一片,似怒似嗔的瞥了阿袖一眼,俯身摸了摸祝羽弦的头,“羽弦叫我琬姨便好。自吃过你的满月酒后,便再没见过。如今应是已有九岁了吧”
“没错没错,等过了年,便又要长一岁了。”阿袖理了理祝羽弦脸颊边的白色绒毛,叹了口气,“阿弦前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,怕受不住舟车劳顿,不过近些日子终归是好了些。再说我答应过羲儿……”她转眼一瞥。一个小小的身影也从大门里走了出来,对着阿袖行了一礼,“袖姨。”
“唉!一年不见,羲儿高了许多,你看。”阿袖将祝羽弦向门口轻轻推了推。
“去年答应过的,袖姨把弟弟带过来和你玩啦。”
这是祝羽弦第一次见到白永羲。
此时的白永羲也不过只是个稚龄幼子,却比祝羽弦高了不少。祝羽弦仰着脸看他,不时有细小的雪片飘到他的脸上,冰冰凉凉的,可他却没有心思去在意它们。他自顾自的盯着白永羲看,银白色的头发和白皙到毫无血色的脸颊,脸上的表情是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成熟严肃,整个人像是由冰雕玉琢出来的一样。
而那双浅金色的眸子也在盯着祝羽弦,只见他微微的偏了下头,眉头轻皱,脸上流露出名为困惑的情绪,“这不是个……妹妹吗?”
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,可白府的门前,却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冻住了似的,白永羲左右看了一眼,也知道应是自己说错了什么,便也抿住嘴巴,不说话了。
沉默只持续了那么一小会儿,阿袖抬手遮住下半张脸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“我家阿弦长得像我吧,是不是很好看?”
阿袖笑眯眯地蹲下身子,捏了捏白永羲的脸颊,“等你长大了,让阿弦给你当媳妇怎么样?”
琬月扶着额,“阿袖……”
“哈哈哈,好了不闹了。羲儿,可惜阿弦是弟弟,不能给你当媳妇了。但是我很喜欢羲儿,你来给阿弦当媳妇好不好啊?”
白永羲面上还是一副沉稳的模样,却悄悄地红了耳尖。他其实不能完全理解阿袖无意的调侃,却下意识的觉得是什么会令人有些难为情的事情。
“阿袖,前些日子白府新进了一批古籍,我在里面发现了一本古琴谱。”
“!!!”阿袖瞪大了眼,捏住琬月的衣袖,“好姐姐,快借我看看!”
琬月拍了拍阿袖的手,示意她稍安勿躁,“羲儿,今日的功课不用做了,带着羽弦在云京城玩一玩,把锦锦也带上,不过记得,申时之前要回来。”
“羲儿知道了。”
白永羲行完礼抬起头,发现自家娘亲已经被拉着手拖了老远。转过头便又对上了祝羽弦的眼睛。
祝羽弦抬手扯住了白永羲的袖口,歪着头唤他,“羲儿……?”
白永羲皱起了眉,从怀里掏出一支芝麻糖塞到祝羽弦的嘴里,“要叫永羲哥哥。”
南境少雪,大多是还没落到地上,便化成了雨,更别提像云京下的这种鹅毛般的大雪了。
雪花大片大片的从天上落下来,有一片落到了祝羽弦的睫毛上,他一手抓着芝麻糖,另一手被白永羲拉着,只能把芝麻糖放进嘴巴里咬住,用空出来的手蹭了蹭眼睛。
他被牵着,在漫天飞雪中,穿过飞檐斗拱,穿过照壁游廊,到处都是没见过的红墙绿瓦,像是走在另一个世界里,能够凭依的只有交握的那只手。
白永羲的手和他的人一样有些冷冰冰的,可握久了,便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,更胜南境炎暑的阳光。
揉眼睛的动作牵动了白永羲的手,他回过头,皱着眉帮祝羽弦擦掉了脸上的雪。“到我右边来。”他拉着祝羽弦换了个位置,肆意的风雪立马被挡住了大半。
祝羽弦咬着芝麻糖,看着前方那人银白色的头发,含糊的说了声,“谢谢。”
白永羲顿了下,耳朵尖又开始泛了红,不好意思般摇了摇头,“不必。母亲说过,为人兄长,便应当如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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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好像是记忆中,最后一次被人护在身后。
马车的窗帘被拉起,祝羽弦将手肘撑在窗框上,眯着眼看外面的街景时默默地想,祝若笙坐在对面,手里一刻不停的摆弄着精巧复杂的连环扣。
不知看到了什么,祝羽弦坐直了身子,“停车。”
车夫闻言立马扯住了缰绳,马儿踱了几步,停了下来。
祝若笙抬起头,看着祝羽弦挑开车帘走了出去,她挑了挑眉,便又低头玩着手中的小玩意。
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祝羽弦便回到了车里,除了肩上多了些落雪,手中还多了两串挂满了紫红色的果子的枝条。
他摘了一颗果子,塞到了祝若笙的嘴里,“唔!”
牙齿咬破了外皮,香甜的汁水从果肉里渗出来,引得祝若笙忍不住舔了舔嘴唇。
“好吃吧。这个季节的灯笼果可不好找。”祝羽弦面带笑意,递了一串过去。
祝若笙纠结了一下,伸手接了过来。
“我应也只有十多年前来云京的时候吃过一次。”祝羽弦将剩下的那串放到嘴边,闷声笑了起来,“那可是当年白永羲在云京酒楼比赛赢回来的。”
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,白永羲一手牵着白锦锦,一手牵着祝羽弦,鞋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的响。白锦锦穿了一件绣着白梅的红夹袄,帽子上还带了两个长长的兔子耳朵,话还说不清楚,只知道哥哥哥哥的叫。她仰着头望着云京酒楼台子上的灯笼果流口水,白永羲便二话不说的冲上了台,把后面跟着的白家家仆都吓了一跳。
想起这些,笑意便停不下来。睁开眼,看见祝若笙用略显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,祝羽弦摘了一枚果子放进嘴里,“不过想起些旧事罢了。”
祝羽弦拨了拨头发,“一会到了城门口,我便下车。”
“……哈?”祝若笙一脸莫名其妙。
“你先出发,我过段时间再回去。”
“……你脑袋被驴踢了吧!”
“唉,怎么跟哥哥说话呢。”祝羽弦戳了戳祝若笙的额头,祝若笙向后退了退,鼓着脸颊看着他,“昨晚我收到了暗卫的密信。我们那位六叔,秘密宴请了很多外族的首领呢。”
“哦?”祝若笙垂眸沉思,手指习惯性地扣了扣羽扇的扇面,“本事不大,野心不小。”
“所以我不能打草惊蛇,你回去帮我看一下,我也很期待,看看他能搞出什么样的事来。”
祝若笙唇边泛起自嘲的笑,“你现在,又当我是祝家的人了吗?”
“你从来都是祝家的人。”祝羽弦斩钉截铁,毫不犹豫。“那时情势凶险,送你走,只因祝家需要一个火种。”
祝羽弦定定的看着祝若笙,“我当初以命做赌,若败而身死,你便是下一任的家主。”他笑了一下,又补充道:“你可是我的妹妹。”
祝家以朱雀为纹,不死之鸟,星星之火,便足以涅槃重生。
眼眶泛起了酸涩的湿意,祝若笙闭上眼,深吸了几口气,平复了剧烈跳动的心脏。
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,第二天醒来却已远在他境。祝若笙何等聪慧,十六及第,可出口成章,可运筹帷幄。
并非不懂,而是不甘,日子久了,便成了结。
可她要的也不过只是祝羽弦的一句解释,“我明白了。”抬手用衣袖抹了把眼睛,“你不回去的话,不过对外怎么说?”
祝羽弦捏着下巴想了想,“就说,我在云京迷上了一位佳人,乐不思蜀,怎么样?”
“这位佳人……莫不是姓白?”祝若笙眯着眼,“羲王?”
“为何?”
祝若笙撇了撇嘴,“昨天晚上有眼睛的都看到了。若非如此,你干嘛把人家给……”
“嘘。”祝羽弦将修长的食指竖在唇上,唇边浮起笑,眉眼都飞扬起来,“秘密。”